一
古道,西风,斜阳。一位衣着朴素拄着拐杖的老人,佝偻着身体,蹒跚在苍凉的旷野中。
一步是瘦诗,一步是追忆。
他是宋神宗熙宁年间进士,“苏门四学士”之一,历任临淮主簿、著作郎、史馆检讨等。宋徽宗初,召为太常少卿。
他的诗歌创作颇丰,很多诗作反映了当时社会百姓的生活,如《劳歌》《和晁应之悯农》《仓前村民输麦行》等诸篇。他的诗词作品取材广泛,文风简洁流畅,无论是题材、风格,都与唐代新乐府诗甚为相近。苏轼称赞他“气韵雄拔,疏通秀明”。张表臣称其文“雄深雅健,纤秾瑰丽,无所不有”(《张右史文集序》)。
他就是张耒。
张耒,字文潜,号柯山,人称宛丘先生、张右史。因其“魁梧逾常”,所以人又称“肥仙”。著有《柯山集》《张右史文集》《宛丘集》等。后人编辑的《张耒集》,收诗逾两千首,散文、史论、议论数百篇,数量可观。
张耒和黄庭坚、秦观、晁补之并称为“苏门四学士”。1075年,苏轼在密州任上重修了超然台,邀请朋友们登台写诗作赋。远在临淮的张耒未能赴约,却写下洋洋洒洒的《超然台赋》:“登高台之岌峨兮,旷四顾而无穷。环群山于左右兮,瞰大海于其东。弃尘壤之喧卑兮,揖天半之清风……”,“自以为超然而乐之”“知超然者之贤”的精神境界跃然纸上,苏轼大为欣赏,结为知交。
张耒师承苏轼,追随老师“富国强民”的主张,在实践中提倡施行善政,以减轻百姓负担。张耒为人温良谦恭,任地方官期间,对社会现实感受颇深,留下了诸多的悯怀天下的诗篇。
一横是诗,一竖是梦,风云变幻,诗梦无常。
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是古代士人永恒的理想。然而在波谲云诡的年代,张耒的际遇同老师苏轼一样,一生起伏坎坷,一路奔波,四海为家。张耒先是到润州做知州,接着被安置到宣州,然后又到苏老师曾经待过的黄州。黄州的日子刚有起色,又去了复州,再然后又到颍州、陈州……
一路行程一路歌,一行脚印一行诗。尽管风波与坎坷同在,但张耒从未停下手中的笔。
宋神宗元丰二年夏秋之交,张耒赴任洛阳寿安县尉,途中作《初见嵩山》一诗:“年来鞍马困尘埃,赖有青山豁我怀。日暮北风吹雨去,数峰清瘦出云来。”
多少年来,鞍马劳顿,还好有青山始终稳健、挺拔、耸立,它身披一袭青翠,迎接清风雨露,送走晚霞明月。天色渐晚,北风吹散云雾,此时晴空一碧,几座山峰便悄然从云后面走出来了。青山的清瘦挺拔、明朗豁达,让诗人也有了刚毅超脱的胸怀。
二
风云变幻,韶华如驶。惊闻恩师苏轼卒于北归路上,张耒沉痛悼念,又开始了漫长的谪迁之路。数年后,秦观、黄庭坚、晁补之已相继去世,张耒送走了自己的恩师和三位同门师兄,疲惫的身心早已千疮百孔。
自此,他难再有“高歌大笑声如钟”的恣意,也不会再有举酒欢宴、与师兄们诗文酬唱的欢乐,只剩了“努力忍穷甘寂淡,人间万事如反手”。然而,作为当时文坛的中流砥柱,尽管悲苦困顿,张耒仍坚强地传道授业,光大文风,《宋史·列传》称“耒独存,士人就学者众”。
都说三千年读史,不外功名利禄;九万里悟道,终归诗酒田园。在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后,张耒笔墨间的高雅情致与悠远的意境,以及经过岁月涤荡的文字与思想,变得雄深雅健。张耒所作的《哀伯牙赋》就表达了他对曲高和寡的深沉理解。议论文《悯刑论》《论法》《敦俗论》等诸篇立意警辟,文笔高奇,不仅文风纤秾瑰丽,思想更是辽阔苍远。
一撇是风,一捺是月,千峰婉转,思绪无边。
张耒到许州上任不久,饱蘸浓墨和深情,写了一首《少年游》:“……相见时稀隔别多。又春尽,奈愁何!”离任时又写了一首《秋蕊香》辞别:“……别离滋味浓于酒,著人瘦。此情不及墙东柳,春色年年如旧。”两首词都有浓浓的相见少、离别多的惆怅。
也许,许州的日子,是张耒坎坷人生路上难得得到情感慰藉的日子,只是这美好的时光太短暂了。但张耒似乎从来都是这样,总是在奔波的路上。
张耒曾在《思淮亭记》中称“予淮南人也,自幼至壮,习于淮而乐之。”宋徽宗崇宁五年冬天,张耒自黄州经颍州,回到阔别已久的故里淮安。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淮安是最清净淡泊的,就在淮安吧。在淮安,诗人看一弯梅花雪,卧一枕玉兰风,忘却孤独的悲凉和冷寂的哀愁,忘却思念的忧伤和世事的无奈。
在淮安,张耒借着烛光寻找先贤的身影,在世俗与灵魂的过道里经营自己的精神家园。
《侯氏族谱》记载:“宋元丰七年张耒回故里,先公世诚以食奉。”侯氏先祖侯世诚,把日常饮食与中医养生融合到一起,研制出别具一格的禽味秘方。那天,张耒回到淮安,侯世诚秘制野生老鸭拜请他享用。
“肥仙”品尝后赋词赞曰:“石鼎煮寒蔬……争如且、寒村厨火,汤饼一斋盂。”饮美酒、享美食、写美词,一段轶事成为一桩美谈。此后,侯氏家族的“老侯野鸭”名满天下,时至今日仍香播四野。著名诗人的效应果然能让平常事物千古流传。
三
岁月苍茫处,淡淡流年香。在淮安,张耒看花赏月、悯农感怀、思贤写诗……一刻也未消停。在淮安,张耒写下了大量诗歌。如《淮阴道中》《过临淮》《淮阴阻雨》《淮上夜风》等。
张耒写诗注重遣词造句,《童蒙诗训》称赞他:“文潜诗自然奇逸,非他人可及,如‘秋明树外天’,‘客灯青映壁,城角冷吟霜’,‘浅山塞带水,旱日白吹风’,‘川坞半夜雨,卧冷五更秋’之类,迥出时流”(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前集卷五一)。此类佳句可谓俯拾皆是。
然而,在淮安的日子并不长久,张耒便又收拾行囊匆匆上路了。到了陈州,诗人的笔触更加聚焦社会百姓,他写下《粜官粟有感》一诗,抒发对连年灾荒的陈州人民的同情;写下《寓陈杂诗十首》,揭露贪官污吏借荒年损民肥己的恶行。其被后世所推崇的《作文论》,是张耒在陈州执教授徒生涯的成果。
一笔瘦点写清苦,一笔斜勾书傲骨。
一次次的辗转,张耒不得不卖掉坐骑小毛驴,先在黄州的佛寺暂住,后又不得不当掉玉佩,在柯山旁租房居住。在柯山脚下,张耒与苏轼弟子潘大临结为友邻,两人彼此安慰,共守大节。当时的郡守瞿汝文怜其家贫,欲为张耒购买一份公田,供种植豆粟蔬菜等贴补家用,张耒敬谢坚拒。正是此地的哀与乐使张耒难以忘怀,故自号为“柯山”。
张耒在柯山期间,已近人生暮年。一日,在深秋的夜晚坐在屋外,听着萧萧落下的梧桐树叶,他仿佛从中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,将飘零的情思写进这首《夜坐》:“庭户无人秋月明,夜霜欲落气先清。梧桐真不甘衰谢,数叶迎风尚有声。”
皓月千里,清辉满地,诗人的内心亦是这般澄澈明净。梧桐树的叶子尽管所剩无几,但那枝头仅存的叶片却不惧露冷霜寒,它们迎风而动,飒飒作响,铮铮有声。全诗只写梧桐树叶落下时的声响,却不见梧桐树叶萧瑟衰败的景象,倔强又自强。
不管环境多么恶劣,生活多么窘困,诗人忠君爱国、尊师重道、悯怀苍生的心始终不曾改变。张耒一生正直清廉,不攀附权贵,不管经受何种磨难都矢志不渝。就这样坚持着,1114年,张耒离世,归葬淮安。
据《山阳县志》记载,张耒葬于故土淮安“治北七里”。可惜经过南宋战乱与黄河夺淮,明清时期的人们就已经搞不清“治北七里”到底在哪里了。不过值得欣慰的是,今天的淮安市清江浦城南有条东西走向的路,还叫“柯山路”,就是以张耒的号命名,以此来纪念他的。
万古长空雁已过,一朝往事成云烟。在岁月的尘埃里,只有青名与诗名,飘扬在历史的天空。那留下的一行脚印一行诗,告诉我们有人曾经来过。(申海芹)
中国廉政教育内参